张贵妃瞧出陆煜不大高兴,立即起身福了一礼:“陛下,臣妾少时学琴,这些年虽然久居深宫,但每日勤加练习,从未荒废过琴艺,臣妾今日愿意亲自下场与甘姑娘比试。”

    沈云兮按捺住兴奋,对陆映道:“听说贵妃娘娘的祖上是有名的乐师,如今宫廷里许多歌舞都是她祖上编写的。她自幼天赋异禀,拜名师学琴,岂是燕国女那种蛮人能比的?殿下,想来咱们肯定能赢过燕国!”

    陆映没说话。

    张贵妃十二岁就进乐坊做琴师,十五岁那年元宵,她盛装打扮在宫宴上独奏《长相思》,父皇对她一见钟情,不顾那时候母后正缠绵病榻,当晚就把她纳入后宫,从此椒房独宠。

    虽然出身不高,却凭借姣好的容貌和善解人意夺得帝心,接连生下两个儿子。

    二皇子陆时渊,五皇子陆争流。

    陆时渊已是弃子,张贵妃如今的精力都耗费在陆争流身上,妄图为陆争流铺一条通天大道。

    薄唇弯起讥嘲弧度,他不动声色,淡然饮酒。

    张贵妃挑了焦尾琴,甘棠微则选了绿梧琴。

    张贵妃端坐殿内,弹的依旧是那曲《长相思》。

    缠绵的琴声从指尖倾泻,她不时抬眸与上座的陆煜眉目传情,撩的陆煜心潮澎湃,思绪又回到当年,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刚登基不久,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帝。

    而殿内弹琴的,是那个精灵般娇俏脱俗的少女琴师。

    会在他下旨纳她入后宫的时候,睁着葡萄般单纯天真的眼睛,义正言辞地拒绝道:“皇后娘娘还在病中,陛下理应照顾她、关心她,而不是纳臣妾为嫔。”

    会在他临幸她的时候,咬着手帕哭哭啼啼,柔弱无助地蜷缩在他怀里:“臣妾今夜只想照顾皇后娘娘,陛下趁着她昏睡不醒,在她的寝宫里如此对待臣妾,娘娘会不高兴的。”

    陆煜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善良温顺的少女。

    比霍雨露那个不解风情的将门妇人强多了!

    张贵妃终于弹完这支曲子,像是也想起了从前般红透了脸。

    她扑进陆煜怀里:“陛下!”

    她虽然已是三十多岁的妇人,可保养得宜,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,娇娇怯怯不胜风情的姿态,惹得陆煜心颤欢喜,连忙抱住她轻抚。

    他夸赞道:“爱妃弹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惯会取笑臣妾。”张贵妃笑容满面,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陆映,“比起皇后娘娘,臣妾的琴艺可差远了,要是皇后娘娘还在世就好了,定能为国争光。”

    陆煜不屑:“她出身将门,只知道舞刀弄枪,哪比得上爱妃懂这些?”

    殿中人神情各异。

    沈云兮再如何反应迟钝,此时此刻也终于察觉到张贵妃温和可亲的皮囊底下,似乎还藏着另一张脸。

    她担心地望向陆映:“殿下?”

    陆映面色如常,像是不在意这些语言,狭眸里流动着暗芒,仿佛正在思索什么。

    接下来弹琴的是甘棠微。

    她端坐在绿梧琴旁,纤纤玉指拨弄琴弦,琴音很快回荡在殿内。

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,竟是没听过这支曲子。

    但乐音行云流水大气端肃,冲淡了刚刚张贵妃那只曲子带来的深情缭绕缠绵悱恻,给人安定清平的感觉,仿佛九州四海繁荣富庶,百姓安康社稷安稳。

    这种曲子很适宜在国宴上弹奏,比张贵妃那支要大气许多。

    很难想象,这样的曲子,竟然出自一个外邦女子之手!

    一曲罢,甘棠微起身行礼:“中原出圣人,圣人言:‘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,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。故人不独亲其亲,不独子其子,使老有所终,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,矜、寡、孤、独、废疾者皆有所养,男有分,女有归。货恶其弃于地也,不必藏于己;力恶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为己。是故谋闭而不兴,盗窃乱贼而不作,故外户而不闭,是谓大同’。小女子每每读到这里,都感喟良多,是以,亲自创作了这支名为《大同》的曲子。‘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’,小女子愿天下大同。”

    一番话说得很漂亮。

    私情小爱在家国天下面前,终究显得不够看。

    她和张贵妃刚刚的表现,真可谓是云泥之别。

    燕喆岷率先鼓掌:“好!不愧是我燕国的女子!大周皇帝,你们国家就连贵妃都如此沉湎男女之情,便是在两国宫宴上也忘不了情情爱爱,恐怕举国上下的姑娘,都是如此心性吧?哈哈哈,在我们燕国,可是无论男女,都要从小读圣贤书、学骑射功夫的!什么情情爱爱,我们燕人只在乎江山社稷!”

    张贵妃红润羞怯的脸色,瞬间变得极其难看。

    陆煜的面子更是被碾进了泥土里,搂着张贵妃的那只手,尴尬地松了开来。

    陆煜似笑非笑:“第二项比试什么?”

    甘棠微红唇轻启:“棋。”

    陆煜在宫里倒是养了几位国手。

    可人家都是男的,又都上了岁数,到底不好拿出来对付甘棠微,否则倒显得欺负人家小姑娘似的。

    陆煜左右张望了片刻,最后想起一个人,低声吩咐道:“去坤宁宫请郦珠姑娘。”

    京城里围棋下得好的年轻姑娘,也就那么几个人。

    沈银翎倒是厉害。

    她最年少轻狂的那一年,曾经单枪匹马闯进宫里的围棋社,凭一己之力把几大国手都狠虐了一番,最后抱着象征国手身份的金棋盘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除了陆煜,其他人也都想起了沈银翎。

    只是如今人家还待在牢里,总不至于把她放出来对付甘棠微吧?

    倒显得偌大的京城真拿不出人才似的!

    沈云兮撇了撇嘴,对身后的贵女小姐们道:“沈银翎是本宫的堂姐,本宫还不了解她吗?你们别以为她厉害,其实当年只是人家国手们顾忌她的身份,故意让着她,这才叫她出了风头。郦珠妹妹可比她强多了,她一定能打败这个燕国女的。”

    陆映垂着长睫。

    他记得沈银翎单挑五大国手的那天。

    当时有许多人闻讯去看,他也在其中。

    少女梳着双髻,穿一袭鹅黄色窄袖织花上襦,肌肤白嫩的像是能掐出水的新鲜荔枝。

    她坐在窗下,和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们对弈,捻着棋子的指尖细腻酥白,丹凤眼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,垂在肩侧的绿丝带被春风拂动,翻卷着掠过她微翘的鼻尖。

    看的陆映心里莫名发痒。

    后来她五局全胜,围观的年轻人们都很高兴。

    陆时渊第一个冲上前,不顾男女大防,激动地紧紧抱住了她。

    他站在人群后面,安静地看了片刻,就默默离开了。

    陆映回想着,郦珠已经来到宫宴上。

    她福了一礼,旋即和甘棠微在棋桌两侧落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