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沈银翎交到了陆映的手上,崔季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,很快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屋子里灯火阑珊。

    陆映坐在床边,蹙着眉尖看沈银翎,像是想要透过她的皮囊看清楚她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,那双狭眸仿佛浸润了夜色,暗沉漆黑的没有边际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他才移开视线,轻轻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薄毯。

    腹部的伤口已经处理过,缠着厚重的白纱布,大约伤得很重,血渍浸红了纱布。

    他眼底多了些心疼,看了半晌,才慢慢盖好薄毯。

    沈昭昭……

   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他省心?

    灯烛在初夏的长夜里燃烧,发出微小的哔啵声响。

    陆映独自守在房里,连日处理国事的疲惫袭来,撑着额头渐渐睡了去。

    不知夜深几许的时候,床榻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。

    陆映惊醒,锁着眉头望向床榻:“醒了?”

    沈银翎虚弱地睁开眼睫,平日里总是嫣红欲滴的嘴唇格外苍白:“我这是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沈园。”陆映握住她的手,“沈昭昭,你为什么要让崔季带你去见燕喆岷?你们谈了什么?他对你动手,是因为他弟弟被你阿兄杀害的缘故吗?”

    提起“燕喆岷”这三个字,沈银翎的脸色陡然变得更加苍白。

    泪珠子大颗大颗顺着眼尾滚落,几绺乌黑鬓发蜿蜒贴在鬓角,显出几分破碎清冷的柔弱感。

    她害怕呜咽:“陆映哥哥,他要杀我……”

    陆映清晰地察觉到,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小手正在颤抖,仿佛这小狐狸精惶恐极了。

    陆映依旧锁着眉头。

    沈昭昭从不打没把握的仗。

    她主动去见燕喆岷,必定是考虑好了所有的后果,她那般惜命,她怎么舍得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?

    可是……

    视线里无助惊恐的少女,并不像是在演戏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沈银翎哽咽,“我夜里去拜访他,原是为了阿兄和陆映哥哥……我告诉他,阿兄的事情我很抱歉,将来有机会,我一定亲自去边关祭拜他弟弟。我知道陆映哥哥不想割土赔款,于是我告诉他,大周有许多铁骨铮铮的男儿,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羸弱,比如陆映哥哥你,你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。我告诉他,与其强行要求重新划分疆土,不如两国互通有无互市贸易,获得双赢的结局。也不知哪句话惹恼了他,他就对我动了手……”

    细薄的双肩轻轻抖动,少女呜呜咽咽,看起来楚楚可怜。

    陆映持怀疑态度。

    沈昭昭会为了他,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跑去找燕喆岷谈话?

    怎么看怎么怪异。

    可小姑娘受伤是事实,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提出疑点,叫她寒心。

    他拿帕子仔细给她擦干净泪珠子:“护卫疆土,是孤的事。你一个女儿家,操心这些做什么?白日里你在金殿上与燕国女比试琴棋书画,已是为国尽力,其他的事情,交给孤来做。”

    “陆映哥哥……”沈银翎搭着他的手背,泪眼朦胧,“我虽然是女儿家,可老师教过我‘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’,所以我愿意去做那些事。更何况,我不止是为了天下,也是为了你……陆映哥哥,我今日在金殿上抛头露面,其实并不是为了所谓的郡主位份和丹书铁券,也不是为了维护大周的脸面,而是为了你。陆映哥哥,你知道吗?其实我愿意为了你去做任何事。”

    她哭了许久,小嗓子略有些沙哑,带着软软的娇气,一口一个“陆映哥哥”地喊着。

    像是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小白兔。

    而她细嫩凝白的小手就搭在陆映的手背上,酥红通透的指尖格外柔软温暖,与他玄黑色的袖口形成鲜明对比,像是搭在狼爪上的小兔爪子。

    陆映反握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不知怎的,心脏像是被某种东西填满。

    犹如喝了一罐蜜糖,又像是吃了个红豆沙馅儿的包子,打心底里冒出甜丝丝的感觉,明明他不喜食甜,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并不讨厌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软了两分:“孤知道你的好。”

    像是得到了认可,沈银翎哭得越发娇气。

    陆映被她哭的心脏莫名酸涩生疼,又开始给她擦眼泪:“好好的怎么又哭了?”

    “陆映哥哥现在才知道我的好,我有些委屈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委屈。”

    沈银翎抽了抽鼻子,虚弱地拽住他的袖口,像是朵娇滴滴的芙蓉花儿:“人家今夜被燕喆岷吓坏了,陆映哥哥陪陪人家,别回东宫好不好?我想要陆映哥哥亲自保护我……”

    陆映冷硬的心脏,早融化柔软的不成样子。

    虽然潜意识里冷不丁觉得沈银翎又在骗他,可脑子却认为这小狐狸精是真的吓坏了。

    她都伤成这么严重了,又哭成这个样子,她怎么可能骗他呢?

    他替她捋开额前乱发:“孤不走,孤今夜守着你。”

    “陆映哥哥,你真好……”

    沈银翎的丹凤眼水润温柔,深情款款地凝视陆映,像是舍不得睡去。

    陆映在旁边和衣而坐,大掌摸了摸她的额头:“睡吧,孤让桂全回宫把奏章搬过来处理。”

    沈银翎依偎在他身边,紧贴着他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落在陆映眼里,乖的不像话。

    仅有的一点疑虑被抛在脑后,他倾身吻了吻沈银翎的眉心。

    沈银翎在沈园养伤的这几天,燕国和大周的结盟谈判如火如荼地进行。

    陆嘉泽经常偷偷跑过来探望她,告诉她目前谈判的最新进程:“……燕喆岷问咱们要瞿河以北的疆土,还要咱们每年向他们进贡丝绸五千匹、茶叶两万斤,陆争流允了割让疆土,但不肯向他们俯首称臣,太子皇兄又横插一脚,说是半寸疆土也不能割让。反正这几天一直胶着着,谁也不肯松口……”

    沈银翎靠坐在软枕旁,看案几上新插的一束荷花。

    昨夜陆映带过来的,说是路过宫里的明池,看见池子上有新结的花苞,顺手就摘了几支来给她瞧,养在瓶子里,再过两日就能开花。

    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。

    十指纤纤水嫩白皙,四年前她靠沈国公府庇佑,四年后她靠陆映东山再起。

    这双手,从未做过什么重活儿,在江南梁园的画舫里,连洗衣裳这种事都是陆映代劳。

    陆嘉泽见她出神,忍不住唤道:“沈姐姐?”

    “阿泽,你说,陆映他现在对我是什么感情?”

    陆嘉泽看了眼那几支新鲜纯洁的荷花苞。

    暮春初夏,宫里统共就结了这么几支荷花苞,张贵妃和太子妃都没眼福看呢。

    全被太子皇兄拿来送给沈姐姐了。

    他认真地回答道:“我觉得,皇兄喜欢沈姐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