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太子很清楚,君王的爱是大爱。君王理应心怀社稷,事事以国事为重,后宫粉黛更应该雨露均沾。所以您能分给沈夫人的爱,就只有那么可怜的一丁点。”崔季语气平静,“可沈夫人家破人亡,她心思敏感细腻,需要的是不分是非对错的偏爱和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独宠。这种偏爱和独宠,殿下给不了,臣给得了。”

    崔季靛青色的锦袍在夜风中微微摇曳,缀在腰间的玉佩朦胧生晕。

    他继续道:“臣因沈夫人而活在人世间,臣可以完完整整属于沈夫人,殿下不可以。”

    陆映捻着墨玉扳指。

    要是放在两个月前,他听见崔季这番话肯定要发怒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,他依旧心平气和。

    崔季妄图得到沈昭昭,却不知道那狐狸精最爱的是她自己。

    她对年少时的情人陆时渊都没什么眷恋,更何况崔季?

    因此他评价道:“你是个很大胆也很有耐心的人。”

    崔季不置可否,拱手作揖,离开了回廊。

    沈银翎并不知道这两人的争论。

    她睡不着,于是悄悄穿过回廊,溜进了陆映的寝屋。

    陆映把她送给陆时渊,这段时间心里必定是愧疚的。

    她要利用他的愧疚,讨要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。

    她和崔季住的都是客房,陆映的这间寝屋却是他小时候在俞府住惯的那一间。

    沈银翎隐约记得他读书的时候不怎么爱回宫,常常在老师这里一住就是两个月,到十五六岁的年纪才搬回皇宫,没想到老师把他的寝屋一直保存到现在。

    屋子里的家私摆设都是竹制,弥漫着淡雅的竹香。

    花窗敞开,窗外月明千里,一簇簇芙蓉花在月色下争奇斗艳。

    沈银翎擎着烛台,一一点燃房中灯盏。

    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,案上铺设文房四宝,落了许多芙蓉花瓣,一张竹编躺椅放在旁边,因为有些年头的缘故,竹篾温润如黄玉蜜蜡。

    沈银翎坐在躺椅上,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。

    余光落在旁边的书架上,她随手抽出一本旧书。

    是《论语》,她也有一本,小时候老师亲手赠给他们的。

    只是她那本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。

    陆映的这本倒是保存得很好,书页一点脏污和折痕也没有,空白的地方密密麻麻写着课堂笔记和他自己的见解,内容详实一丝不苟,她几乎可以想象的出来陆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,是怎样在老师的课上埋头苦读奋笔疾书的。

    他一向是个做事细致又认真的人。

    沈银翎想着,往后翻了几页,突然挑眉。

    书里夹着几张宣纸,宣纸上画着小女孩儿不就是她?!

    有的是她在课堂上睡着了的画像,陆映这厮不地道,连她流口水冒鼻涕泡泡的样子都给画下来了!

    有的是她独自在俞府后院练舞,重心不稳跌倒在地,抱着脚踝哇哇大哭的样子。

    还有的是她逃课后躲在厨房偷吃鸡腿,一脸灶灰鬼鬼祟祟的样子。

    总之没有一张是能看的。

    沈银翎羞恼地咬了咬牙,脸上很快又掠过一抹狐疑。

    陆映居然从小时候就开始关注她了。

    连她逃课吃鸡腿的事情都了如指掌……

    “你跑到孤的房里干什么?”

    陆映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。

    沈银翎慢悠悠转过身:“我要沈园。”

    窗外夜色阴暗不明,月色拂过她的发髻和裙裾,她明眸皓齿比今夜的芙蓉还要秾艳娇甜,额间刘海儿朝两边卷开,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心,眉梢眼角透出狡黠和算计,眯起丹凤眼微笑的样子看起来蔫儿坏。

    而她狮子大开口,张嘴就要沈园。

    陆映扫了一圈房间,最后望向她手里拿着的那本《论语》:“你拿了罗锡白的两千万两雪花纹银,还不够吗?”

    “殿下这话真是冤枉人,我已经说过很多遍,我不知道罗锡白的那笔钱去了何处。”沈银翎滴水不漏,随即扬了扬手里的那本《论语》,“殿下要是不肯如我的意,我明天就让人把你小时候喜欢我的事情宣扬出去。我是不怕丢人的,可殿下却要顾及身为储君的名声。殿下尽得江南之富,手头并不缺钱,拿沈园换取名声,对你而言是很合算的买卖不是?”

    陆映看着那本《论语》。

    这是他小时候的书,这么多年未曾翻开过。

    如今看着熟悉的封皮,倒是有些印象了——

    他在书里,夹了沈昭昭的许多张画像。

    一向清冷孤傲鲜少情绪外露的年轻储君,此时忍不住悄然蹙眉。

    沈昭昭是狗吗?

    怎么藏了多年的东西,也能叫她闻着味儿搜罗出来?

    沈银翎把他的表情变幻尽收眼底,语气无比肯定:“陆映,你小时候就喜欢我了,是不是?”

    陆映重又恢复高深莫测的表情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要偷偷画我?还一画就是这么多张!”

    “孤那时候很讨厌你。想让老师看见你丑陋的一面。”

    沈银翎暗暗磨牙。

    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从来就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!

    怎么,承认喜欢过她,是什么天打雷劈的事情吗?

    是会死吗?

    陆映只当没看见她要吃人的眼神,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生人勿近的姿态。

    他唤来桂全和德顺准备热水,走到屏风后一边解腰带,一边下逐客令:“孤现在要沐浴更衣——当然,如果你想留宿这里,孤也并不介意。”

    屏风后很快传来水声。

    沈银翎把《论语》丢在书案上,心里仍有些不大服气。

    她一边翻箱倒柜,一边没好气道:“你把我送给陆时渊,本就应该补偿我。送我沈园做补偿,很合理的一件事不是?”

    陆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:“不合理。你在江南闯了那么大的祸,是孤替你做了遮掩,连你私吞两千万两雪花纹银的事情也没与你计较。你现在又想要沈园,未免太过贪心。”

    沈银翎从书案最深处的屉子里,翻出一只陈旧的圆形锦盒。

    虽然年代久远,但依旧能看见上面精美的雕花。

    她一边琢磨怎么打开锦盒,一边骂道:“陆映,你是天底下最小气的男人。”

    “孤不小气。孤只是与你讲道理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不想听你讲道理……”

    沈银翎在侧面找到了锦盒开关。

    她旋开锦盒盖子,看见里面全是小姑娘的东西。

    坏掉的簪花、扎发的缎带、褪色的珍珠手钏、珐琅宝石小戒指、精巧的象牙梳篾……

    全是她在俞府读书的时候,不小心弄丢的那些。

    年少时的陆映,居然仔仔细细全部搜集起来,存放在最隐秘的锦盒里。

    这一瞬,沈银翎忽然想,她不想听陆映讲道理。

    她想听年少时的陆映,说一句喜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