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映沉默片刻,道:“先过来磕头祭祀。”

    他的态度那么坚决,沈银翎只得走到河边,与他一起祭奠爹娘和兄长。

    往回走的时候,虽然满天星辰,但夜色惶惶树影婆娑,通往盛国寺的山阶格外陡峭危险。

    陆映提着灯笼走在前面,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渐渐没跟上来。

    他转身望去,那小狐狸精一手挽着繁复的罗裙,含着泪坐在台阶上。

    沈银翎仰头看他,委屈:“脚扭了……”

    陆映蹙眉。

    这已经是她第三回扭伤脚了。

    真够娇弱的。

    他想着,走过去把灯笼递给她,又在她跟前蹲下:“上来。”

    沈银翎这才破涕为笑,趴到他的后背上,一手提着灯,一手紧紧扶住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陆映背着她往寺庙里走。

    小狐狸精真轻。

    轻到他一手就可托举。

    夜风里氤氲着早春的泥土香和嫩芽香,山阶两侧的婆娑树影在风中摇晃,明黄色的巍峨寺庙看起来还很遥远。

    沈银翎望向陆映的侧脸,吓唬他道:“你瞧前面那个影子,张牙舞爪的,像不像鬼?陆映,有鬼来找你了。”

    幼稚。

    那明明就是一棵树影。

    陆映想着,没理她。

    沈银翎没能吓唬到他,不忿地鼓了鼓腮帮子:“你真没情趣。”

    她似乎是有些无聊,于是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,就着笼光,看他脸上的树影明明暗暗,也看他根根分明的修长睫毛。

    过了片刻,她忽然指着天上:“陆映你瞧,天狗食月!我娘说天狗很厉害的,要是它看见我们,会连我们一起吃掉的!”

    陆映望了眼月亮。

    什么天狗食月,根本就是飘过来一片乌云遮挡了月亮。

    说什么天狗会吃人,只怕是沈国公夫人编出来吓唬这小狐狸精的,省得她顽皮,大晚上还要跑出去玩,不叫人省心。

    沈银翎见他还是沉默,忍不住趴在他耳朵边道:“陆映,你没意思透了。”

    陆映踩上一级级台阶。

    脑海中却想起三四年前,沈银翎在陆时渊面前评价他寡言无趣,太过正经。

    心脏深处,蔓延开密密麻麻的疼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,是不是他从前做的不够好,才叫这小狐狸精嫌弃他?

    沉默良久,他低声道:“天狗怕火,你提着灯笼,它看见灯笼就不会吃我们了。”

    沈银翎怔住。

    回过神,她笑得花枝乱颤,歪着头得意道:“陆映,我刚刚是故意骗你的!这世上才没有什么天狗呢,你真笨!”

    陆映没有生气,也没有反驳她。

    只不着痕迹地弯起薄唇。

    终于回到盛国寺,沈银翎从陆映背上跳下来,娇矜地提起一小截罗裙,伸出绣花鞋,脚尖绷得直直的。

    她狡猾道:“陆映你瞧,我没有扭伤脚,我就是懒得爬台阶,所以才故意骗你。”

    她笑得眉眼弯弯,像是占了很大的便宜。

    陆映也不恼。

    他伸出手,温和地揉了揉她的脑袋:“沈昭昭骗人最厉害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的手掌宽大温厚,带着暖意和宠溺。

    沈银翎身子一僵。

    等她仰头望去时,陆映已经踏进了山门。

    “你今天真的很奇怪……”

    她嘟囔着,迈开小碎步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寺庙里古木参天,夜深人静时多少有些寂寥瘆人。

    沈银翎和陆映路过一座偏僻的禅院,却听见里面传来叫喊声和哭泣声。

    “王爷住手!微臣……微臣只是想邀请您夜游古刹,谈谈甘州的民风见闻,微臣不是这个意思!”

    “哟,你还装上了?你出去打听打听,满京城谁不知道本王喜好男风?你半夜三更约本王出来,不是投怀送抱又是什么?!怎么,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?!”

    “王爷,微臣不知道,微臣真的不知道——”

    紧接着就是两个巴掌声。

    显然是庄亲王恼了,赏了高征两个大嘴巴子。

    庄亲王阴恻恻道:“小东西,你越哭,本王越是兴奋。还不赶紧把裤子脱了?!”

    “王爷,微臣三代单传,乃是顶天立地的真男人,微臣不能做这种事呀!要不……要不微臣去把微臣的夫人献给您?!她是京城第一美人,您肯定会喜欢她的——”

    “住嘴!没用的孬种,连自己的妻妾都能往别人床上送,还真男人?呸!少他娘的往自己脸上贴金了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沈银翎听得两眼放光。

    这高征还真是个蠢货,她让他去约庄亲王,他居然真敢约!

    既然他觉得用爬床来换取前程是很简单的事,那么就让他自己试试好了。

    她还想再听一会儿,陆映直接把她给拖走了。

    沈银翎被迫跟上他的步子,忍不住撒娇:“你走这么急干什么?人家还想再听听呢。”

    陆映黑着脸。

    那种事情,有什么好听的?

    也不怕脏了耳朵。

    他冷冷道:“不许听。”

    沈银翎忍不住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,很快被他带进了一座灯火明光的佛殿。

    她是不信佛的。

    当年爹娘和兄长被下狱,她走投无路,最后流着血泪求遍了京城里里外外的寺庙,却也没有什么佛祖菩萨来救她的至亲。

    娘亲那样信佛,一辈子捐了那么多香火钱,可是临到头来也没能捡回性命。

    后来,她再也没有虔诚地拜过佛。

    她站在旁边,看着陆映捐了一大笔香火钱,又虔诚地上了香,最后求来一枚护身符。

    她歪头,阴阳怪气地揶揄:“太子殿下到底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,太子殿下格外遵循传统习俗,端阳节一定要吃粽子,七月初七要买花灯布置庭院,大年初一一定要吃元宝饺子,上元节得吃汤圆,进寺庙要捐钱上香……太子殿下,你比那些老人家还要古板守旧呢!”

    陆映握着护身符:“遵循传统,认真生活,也有错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错呀。只是那些习俗都是老掉牙的东西,你年纪轻轻就如此一板一眼,未免显得太过无趣。像我,我偏要端阳节吃年糕,大年初一吃春卷,上元节吃饺子!那些道呀佛呀的,我也是不信的!”

    满殿绮华,宫灯烂漫。

    菩萨拈花,悲悯地注视站在莲花灯下的少女。

    少女罗裙葳蕤,眉眼娇艳,桀骜叛逆,仿佛浑身都是反骨。

    陆映忽然伸手,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崩。

    他低声:“菩萨面前,不可胡言乱语。”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

    沈银翎捂着额头,还没来得及反驳,就被陆映戴上了那枚护身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