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崔季的皮囊生得极好,唇红齿白清隽温润,如今又染上了京城的王权贵气,更像是一株临风玉树。

    着实不像是寻常百姓家能生出来的种。

    崔季夺过玉环,放回了衣裳里。

    他一粒一粒重新扣上盘扣,目光始终落在沈银翎的脸上:“崔季不是别的谁,在夫人面前,崔季就是崔季,是夫人在路边捡到的落魄书生,是夫人一手抬举起来的刑部侍郎。”

    沈银翎对他的身世已是猜到几分。

    见他不肯明说,便也不再多言。

    她叫了丫鬟进来伺候梳洗,又道:“昨夜之事,是我欠你。作为谢礼,我今天会带你去城郊见我的老师,老师门生故吏遍布天下,你想在朝堂上更进一步,拜入他的门下是很好的选择——”

    “当然,”她漱口净面之后,坐到梳妆台前,一边匀粉描眉,一边侧目望向崔季,“其实你如今也用不着我抬举。只要你肯,那人随时愿意亲自给你铺一条繁花似锦的大路。”

    崔季看着她。

    少女芙蓉花面,当窗理妆。

    明艳娇媚的不像话。

    他眸色深深:“崔季只想效忠夫人。”

    才是清晨,沈银翎就带着崔季来到了城郊俞府。

    俞青衡正在院子里练字,老人家见了崔季高兴的什么似的:“早就听说过崔探花的名号,今日一见,果真是丰神俊朗才貌双全,难怪会被天子钦点为探花郎!”

    崔季恭敬地拱手作揖:“晚辈字子衡,老先生唤晚辈子衡就好。在甘州的时候,晚辈第一次从沈夫人手里拜读到老先生的文章,只觉茅塞顿开,醍醐灌顶。这几年晚辈陆续背下了您的所有文章,字字句句针砭时弊,其中关于田地变法和盐铁改革的政见,更是令晚辈受益匪浅!”

    “哦?”俞青衡惊诧,“你竟背下了老夫写的所有文章?”

    他当场考问了崔季几篇文章,对方竟果真对答如流。

    俞青衡脸上的惊喜几乎肉眼可见。

    没有老人家,会不喜欢读书厉害又视自己为榜样的年轻后辈。

    而且这后辈还两袖清风,明明出身寒微却敢和权贵作对,入京一年,政绩斐然。

    俞青衡笑眯眯地打量崔季,又笑眯眯地打量沈银翎,随即像是窥破了什么机密,捋着胡须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沈银翎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没好气道:“老师一把年纪了还没个正经样子!”

    “昭昭啊,你这话可就冤枉老师了!老师啥都没说,怎么就不正经了?”俞青衡眉梢眼角都是揶揄的笑,“老夫只是单纯欣赏子衡的才华!”

    院子里正热热闹闹说着话,三人突然同时感觉背后一凉。

    转身望去,回廊里,陆映正推门而出。

    他昨夜没睡好,眼下一片青黑,狭眸里还浮着红血丝,羽黑色锦袍的映衬下,连脸色和唇色都比平常苍白虚弱,仿佛刚生过一场大病。

    沈银翎没料到陆映也在这里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,镜危啊,你醒了?”俞青衡笑着向沈银翎和崔季解释,“昨天晚上下雨,镜危突然跑过来借宿,睡到这个时辰才醒!镜危啊,这是崔季崔子衡,如今官拜刑部侍郎,学问真是很不错,你应当在朝堂上见过的!”

    崔季作揖:“太子殿下。”

    陆映面无表情,狭眸浮红更甚。

    沈银翎竟然把崔季带到了老师这里……

    她从未带别的男人来过俞府,就连年少时和陆时渊交好,都不曾亲自带陆时渊来拜访老师。

    她所有暧昧过的男人里面,就只有他和她同为老师的得意门生,他们从小就拜入了师门,即使读书的那些年互相看不顺眼,但也算在同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了多年。

    城北俞府,更像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隐秘之地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,她却带着崔季来到这里,像是横插进来的一把刀,破坏了他们的秘密,让老师和这个地方,不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。

    她想干什么?

    向老师引荐崔季?

    还是向老师介绍她未来的夫婿?

    这就是他替她压下案子的回报?

    陆映没搭理崔季,带着戾气转身进屋,“砰”的一声重重关上槅扇。

    崔季淡然地垂下眼眸。

    俞青衡尴尬地轻咳一声:“镜危天生就是这性子,子衡你不必往心里去。对了,南山的村民送了我一只老母鸡和一条新鲜猪肉,我瞧后山冒了许多冬笋,咱们去挖几颗回来,中午就吃冬笋炖鸡汤和笋丁猪肉春饼!”

    “哇,有鸡汤喝!”白鹤鸣小朋友做完了早课,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,拽着俞青衡的袖角央求,“爷爷、爷爷,我也要和夫人他们去挖冬笋!那些笋总喜欢藏在厚厚的枯竹叶底下,我眼睛尖,我最会找了!”

    “好好好,你也去你也去!”

    崔季温声道:“我去拿锄头。”

    一行四人笑语盈盈,带着锄头就要去后山。

    陆映突然“砰”的一声推开槅扇。

    随着他出现,院子里的笑闹声诡异地寂静下来。

    白鹤鸣最怕他了,不禁瑟缩着躲到沈银翎身后。

    陆映步下回廊台阶,拿过沈银翎手里的锄头,冷冷道:“不是要去后山吗?走啊。”

    众人都没料到,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也要参与哇冬笋的行动。

    起初的轻松欢乐一扫而空,队伍里的气氛霎时变得凝重沉闷,就连最活泼的白鹤鸣也不敢贸然讲话,只紧张地牵住沈银翎的袖角。

    陆映像是没有察觉到这种改变,又或者察觉到了却享受这种氛围,他从容不迫地走在队伍中间,恰好隔开了崔季和沈银翎。

    他想,他没理由因为崔季的到来,就孤零零地躲在房间里。

    俞青衡是他的老师,俞府是他自幼读书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不是外人。

    崔季才是那个外人。

    时值早春,后山苍绿新鲜。

    一行人踏进山里,偶尔会在山道上遇见浣洗衣物的农妇,又时而听见大山深处樵夫们的悠扬山歌,被空山新雨后的山中环境影响,队伍里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沉闷严肃——

    至少俞青衡、沈银翎和白鹤鸣不再那么沉闷严肃。

    俞青衡和沈银翎笑吟吟讨论待会儿怎么煎春饼,白鹤鸣则兴奋地跑在最前面。

    陆映和崔季却仍旧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两人一个劲儿挥舞锄头埋头挖笋,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挖冬笋比赛,非得在数量上分出个胜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