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叫小花的小女孩儿抱着老道士,哭得撕心裂肺。

    陆山民看着心口下方的伤口,剑气透入鸠尾,溢出深黑色的血污,这一剑,若是向上偏移寸许,就会穿透心脏。

    以伤换伤,这一拳,他没有丝毫保留,而老道士却并未下死手。

    老道士疼爱的抚摸着小花的头顶,苍白的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。“小花别哭,你可是青城剑宗下一任宗主”。

    小女孩儿果真止住了哭声,但眼泪仍然在流。

    陆山民眉头微微皱了皱,“青城剑宗不会就剩下你们两人了吧”?

    老道士点了点头,“修道之人,道心澄明,一入深山数十载,清风相伴苦作乐,清规戒律难坚守,世间几人能做到。现在的花花世界太诱人,有几受得了、熬得住。最近百年,老的老,死的死,走的走,本门就剩下我师徒二人了”。

    陆山民心有不忍,“老神仙,最后一剑就算了吧,带着你的小徒弟回你该回的地方去,世俗浑浊,实在不是你该来的地方”。

    老道士摇了摇头,“有因必有果,天地之规则”。

    陆山民问道:“就因为当年的一个承诺,身死道消,还赔上宗门的覆灭,值得吗”?

    老道士缓缓道:“道,万事万物之规则,遵守承诺就是遵守规则,这与值得不值得有什么关系呢”?

    陆山民叹了口气,“老神仙,您要是也看新闻就该知道,前一天还在台上振振有词、大谈清正廉明的人,第二天就被送进监狱的人有多少?您可知道,所谓的规则,压根儿就管不了那些制定规则的人。您为了一个几十上百年前的承诺,去帮一群恶人,去牺牲自己的生命和宗门,这个世界不但不会敬重您,反而会笑话你,笑话你迂腐、古板,甚至是白痴”。

    老道士微微笑了笑,“他们爱笑就笑吧,与我有何干,我自按照道法规则遵守我的承诺,又不是为了获得别人的认可与敬重”。

    陆上民仰天长叹一口气,“要是这个世界上,所有人都向您一样敬重规则、遵守规则,言出法随、坚守本心,该多好啊”。

    老道士低头看着泪眼汪汪的小女孩儿,“小花,听师傅的话,好吗”?

    小花摇头,哽咽道:“不听,我不听”。

    老道士叹了一口气,手上轻轻一推,小女孩儿轻飘飘的倒飞入灌木从中。

    老道士长剑横胸,“贫道有个请求”。

    陆山民看向远处的灌木丛,“您想让我把这套剑法传给她”?

    老道士点了点头,“等她大一点,时机合适的时候,希望你能将这套剑法传授给她,让青城剑宗得以传承”。

    陆山民身上的气机再次开始涌动,鸠尾穴的打通,身上的气机和气势更胜了几分。

    “我会尽全力接住这话一剑”。

    “好”!

    老道士长剑缓缓举向天空,风起云涌,遮天蔽日。

    “一剑光寒十九洲”!

    随着一声清唱,天地之间一片混沌,唯能看见漫天的剑光,听见嗡嗡不绝的剑鸣声。

    欧阳胜男感到巨大的危机,身形爆退,一退再退,直到推出千米开外才稳住身形,但仍然心悸的心惊肉跳。

    海东青迎风而立,黑色的风衣猎猎作响,身上狂暴的气机节节攀升,直冲云霄。

    狂风剑影持续了十几秒钟,漫天的花瓣和绿叶纷纷扬扬往下落。

    旷野中,一人拄剑而立,双眼紧闭,面带释然的微笑;一人半跪在地,微低着头,胸口滴答的滴着鲜血。

    黑影闪缩,海东青急速冲到陆山民身边,双手扶住陆山民的胳膊,“怎么样”?

    陆山民在搀扶下摇摇晃晃的起身,“剑气入体,重创元气,但也打通了一直阻塞的中脘、鸠尾、檀中”。

    海东青抬头看向十几米外的老道士,已是毫无生气。“他死了”。

    陆山民喃喃道:“能准确的刺中中脘、鸠尾和檀中,就能准确穿透我的心脏”。

    海东青颇为惊讶“能精准控制剑气疏通阻塞的几处窍穴而不伤及筋脉,剑法之精妙,对内气驾驭之高超,匪夷所思,可惜,为他们而死”。

    陆山民摇了摇头,“老神仙不是为他们而死,而是为了他心中的道而死,道可道,非常道,君子欺之以方,真正该死的是他们”。

    海东青不太理解老道士的道,只是觉得,死得太不值得。

    陆山民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,黑血从指缝中流出。

    海东青紧张的问道:“要不要紧”?

    陆山民面色苍白,嘴唇干裂,“舍生取义,杀身成仁,他同时也是想用自己的死,让那群人知难而退,老神仙用心良苦啊”。

    不远处,小女孩儿飞快的从灌木丛冲出,一路上被灌木绊倒了好几次,最后扑进了老道士的怀里。

    这一次,她没有哭,偏着头,眼中是无尽的冷意和恨意。

    海东青眉头微皱,心中杀意顿起。

    陆山民紧握海东青的手,微微摇头,“我答应过他”。

    海东青眉头皱得更深,“你刚才不是说了吗,这世上还有几个人会遵守承诺,遵守承诺的人不但会被人笑话,还会死。在这个人人都不讲规矩的时代,讲规矩就是画地为牢,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”。

    陆山民说道,“别人是别人,我是我”。

    海东青犹是杀意难平,“不杀可以,但不能带在身边”。

    陆山民还是摇了摇头,放开海东青的手,缓缓走向老道士和小女孩儿。

    来到近前,陆山民先是给老道士深深的鞠了个躬,然后温柔的看着小女孩儿。

    “小妹妹,你叫小花”?

    小花没有回答,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唯有仇恨。

    陆山民说道,“你师傅不是我杀死的”。

    小女孩儿还是没有回应,紧咬牙关咬破了嘴唇,流出殷红的鲜血。

    陆山民无奈的叹了口气,“总有一天,你会明白的,现在,还是让你师傅入土为安吧”。

    小女孩儿死死的抱住老道士,双眼仇恨而愤怒的盯着陆山民。

    陆山民不好用强,僵持了一会儿,说道:“你也不想你师傅暴尸荒野吧”。

    小花这才缓缓放开老道士,但眼中的仇恨光芒一点没有消散。

    陆山民看了一圈周围,俯身在地上拾起一根树枝。

    小花很聪明,钻入灌木丛,很快抱回一小捆干树枝。

    一大一小两人四处搜寻,在整理出来的平地上垒起了一层高高的柴火堆。

    陆山民跪在老道士身前,俯身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,起身抱着他放在了柴火堆之上。

    柴火堆点燃,火光熊熊。

    小花抱着剑,跪在火堆旁,眼泪颗颗滚落,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,看得陆山民阵阵心疼。

    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,失去世上唯一的亲人,就犹如天塌了一般。

    陆山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,只有安静的坐在她的一旁,静静的陪着她。

    稍远处,欧阳胜男对陆山民的认知再次受到了冲击,她不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,非常清楚能够走上高位的人,无一不是心狠手辣、狡诈阴险。本质上,这个世界并未脱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。

    她原本以为陆山民只是忽悠老道士,毕竟她亲眼见过陆山民怎么忽悠人,所谓的承诺、诚信,在她看来,这些玩意儿应该与陆山民没有关系。

    万万没想到,陆山民会真的放过这个小女孩儿。

    理想上,她觉得陆山民太过妇人之仁,但感性上,对陆山民的痛恨,在不知不觉中又减少了几分。

    感知到海东青身上的冷意,欧阳胜男转过头去,看见海东青正面向小女孩儿,身上的杀意难以掩盖。

    此时,陆山民回头看了海东青一眼,海东青身上的杀意顿时缓缓的消散。

    欧阳胜男惊奇的发现,这个处处舔海东青的舔狗,或许只是表象,实际上,在面对决断的时候,真正做主的还是陆山民。

    这是个复杂到让人无法理解的男人,正如公子那般,太过高深莫测,永远也看不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
    收集骨灰的时候,陆山民本想帮忙,被小女孩儿一眼给瞪了回去。

    木材看似烧尽,拨开之后,实则还是火红的木炭,一双小手刚触碰到,就被烫起了一个大大的水泡。

    陆山民看得心疼,却又无可奈何,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,想弥补帮忙,但却得不到赎罪的机会,只能在一旁干着急。

    足足过来两个小时,小女孩儿才将老道士的骨灰装进了罐子里,此时,她的手上满是水泡,脸上和身上也沾满了黑灰,像是刚从煤窑里爬出来一般,整张脸只有一双眼睛是干净的。

    小花一手抱着剑,一手抱着骨灰罐,转身朝着溪边走去,陆山民赶紧紧随其后。

    路上,正处于悲痛中的小花魂不守舍,脚下突然被一截横出来的灌木枝绊到。

    陆山民大惊,本能伸手去拉,但事发突然,相隔几米,这一步跨出又牵动了伤口,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花向前扑去。

    眼看着骨灰罐即将落在地上,小花手腕一抬,骨灰罐被抛向空中,同时向前一个翻滚起身,稳稳的接住了骨灰罐。

    陆山民重重的呼出一口气,说道:“把你师傅的交给我吧”。

    小花紧紧的抱着骨灰罐,警惕地狠狠瞪着陆山民。

    陆山民缓缓道:“要是再不小心摔了,你师傅就不能完完整整回青城山了”。

    听了陆山民的话,小女孩儿才将骨灰罐递给了陆山民。

    到了溪边,小女孩儿洗干净了脸上的黑灰,双手用力的搓洗,手掌上血泡被戳破,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七八岁的孩子,硬是没哼一声,看得陆山民心酸又心疼。

    中途停靠的火车站是个很小的偏远小站,没有药店,也没有医疗室,陆山民把车站里所有工作人员都问了一遍,才找到了消毒酒精和纱布。

    候车厅里,陆山民讨好的笑道,“小花,让我给你处理下伤口,好不好”。

    小花木楞地低着头,抱着骨灰罐,仿佛压根儿就没听到他的话。

    陆山民继续讨好道,“不及时处理,要是伤口发炎的话,以后会满是疤痕,就不好看了”。

    小花仍然不说话。

    陆山民叹了口气,缓缓道,“要是手废了,你以后怎么提剑,怎么给你师傅报仇”。

    小花瞬间抬头,伸出一只手,但是双眼圆瞪,死死的瞪着陆山民,那眼神,犹如两道剑光,透着冰冷的杀意。

    “这就对了嘛”。陆山民小心翼翼的用蘸着消毒酒精的棉签涂抹小花的手掌,一边涂一边轻轻的吹气。

    欧阳胜男看得直皱眉,这家伙难道是天生的舔狗,连一个小女孩儿也舔。

    海东青则是心中隐隐不安,老道士怎么死的,就是死在下不了狠手,眼下这情形,若十年之内感化不了这个小女孩儿,陆山民就是下一个老道士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海东青很生气,本以为这家伙成熟了,但实际上骨子里还是那个山野村民,狗改不了吃屎,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。

    陆山民小心翼翼的用纱布替小花包好手,还别出心裁的绑了个蝴蝶结。

    “呵呵,好看吗”?

    小花迅速缩回手,冷眼相待。

    黑影一闪,海东青出现在了面前,一把抓住小花的手掌。

    小花疼得额头出汗,脸色撒白,但没有哼出一声,只是抬头狠狠的瞪着着海东青,眼中没有丝毫害怕和认输。

    海东青手上加大力度,冷冷道,“不管你信不信,你师傅是自己找死,跟他无关”!

    陆山民赶紧一把抓住海东青,“她还是个孩子”。

    海东青生气的看着陆山民,“正因为她还是个孩子,才应该告诉她真相。还有你!为什么总喜欢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,唐飞如此,黄梅如此,叶梓萱如此,现在还是如此,人明明不是你害死的,为什么老是觉得愧疚,你有什么好值得愧疚的”!

    陆山民无奈的叹了口气,“她现在还理解不了”。

    海东青转头直视小花的眼睛,“好,我给你十年时间,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,我会第一个杀了你”。

    陆山民知道海东青是关心自己,起身把她拉到一旁,“好了,我知道你是关心我,给她点时间,也给我点时间,你放心,我保证不会让她伤到我”。